散文精选:阳光不锈
也许在明天,或者更长的时间,我们还能记得一些事情,或者遗忘一些事情。或许,在不期然间,我们穿过城市、街道和宽阔的广场,然后相遇相识相知。偶然,也是必然,早有一种路径通达唯一的终点。或许,还会青春萌动,或许,不会轻易动心。摩挲记忆的班痕,惟有喃喃自语。回忆有时是复映和再现,有时却是打碎与重塑。在回忆中,新的期盼得到新的结构。这是内心存有的一丝希望,对曾经熟悉生活铸就的讥语。
断片、散点式的记忆往往会错位、不完备,甚至是正反两面的极端和极致。一次,与朋友驱车喀什的路上,孤孤的一棵胡杨,蜡染一般的黄,浓稠欲滴,耀金夺目。刚刚入秋,树叶悠悠飘落,如翩然的蝴蝶。树后隐一块木牌,半推半就,可见“阳光不锈”四个大字。字体歪扭,不成章法,但更见其拙朴大气。这样的感觉不由人怦然心动,优美叠生。大漠孤烟,落日黄沙的西域美景兀然眼前,触动了灵魂深处的那根神经,浑身的血液也随之飞涨,如大海的潮汐。朋友慨叹,在这荒漠之地,能想出这四个字的人绝非等闲之辈,有诗意、有意境,有内涵,深刻啊,精妙啊的喋喋不休,赞叹不已。车渐行渐近,木牌的整体也就呈现于面前,我们傻呆了。然后一拍大腿:“绝!”为什么称绝?因为后面还有五个字,合起来一句就是“阳光不锈钢废品收购”,底下还有一行联系电话,联系人是牛阳光。优美的感觉荡然无存,浪漫和诗情,霎然跌落于俗世的尘嚣中了。
路灯和清冷的月光兀立在夜色中,倔强而漠然,城市的表情迷离和模糊。各种宏大而隐秘的暗示,无因而来又杳然而去。我生活在背负着沉重历史的古城,屋瓦和街边的条石,打磨得如历尽沧桑的老人,无数个想入非非的勇气,在苍老的日子里荡然无存。我喜欢在夜晚,移步护城河,谛听城市深邃夜空的宁静。亦或于某个黄昏,不由自主地蹩向城墙根、环城公园。造城运动让城市沸腾如滚开的水,尘埃在喧嚣中,被城市的肺叶渐渐吸食消化。高楼遮蔽了灰色苍桑的城墙、丛树……护城河被隐在中央,如拴挂在城墙上的串珠。有风筝在高空摇曳着,把自由的影子投射在河水中。行人匆匆而来,车辆匆匆而去,城市在奔跑着,街道在奔跑着,不肯停歇。有老人眯缝了眼睛,专注于听收音机。老人的听力不好,收音机几乎贴着了耳根。就这样,老人入迷地听着,此刻,这个世界似乎凝结在小小的盒子里,供老人独自享用。我不愿打扰老人的安逸,继续往前散步。进安远门,拐入西马道巷,沿着城墙根一直走到含光门外。在环城公园密林处,传来秦腔的音乐,夹杂着零碎的嬉笑声。这是一群老年人组成的自乐班。她们唱得实在不敢恭维,荒腔野调,但他们不管不顾,卖力、认真。我笑,笑得弯了腰。我搂着肚子笑。我真想上去跟他们来一段,就是他们刚唱的《虎口缘》,或者《游西湖》。想了想还是算了,只是远远地站着,听、笑,听、笑。我是笑老人们那一份不管不顾的勇气,笑他们能寻得几分自在和快乐的本真。不是嘲笑,是本真的笑。听了一会儿,我走了,内心却涌动着一股暖流,随着黄昏的护城河水流荡。
每个人的内心都存有一处岛屿:一处不可示人的孤岛,一处独自把玩的孤岛,一处苦心经营的孤岛。持一根竹节,在世事纷繁、头绪紊乱的过往中,拨来挡去,挑选内心最温馨的,或最痛彻心肺的印痕。既然有了生,就必然存在着死;既然有了因,就必然暗合着果。生死相依,因果相生。脆弱、胆怯,在无奈中幻想,把不可知的未来切断或打破。日子更久一点,变化也将更加彻底。我们总习惯匆匆赶路,很难留心身边的一切。在环城公园,我无意间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。老伯一条腿僵硬,几乎不能动,拐杖就是支撑他的另一条“腿”。老太太搀扶着他,他们吃力地向前挪动着。他们打算去凉亭歇息,在上台阶时,老太太半弯了身子,用双手将老伯那条不灵活的腿吃力地抬起来,又将他身子扶稳,一下一下地上着台阶。老太太将随身携带的塑料单铺在木廊上,他们依偎在一起,静静地望着天空。老人的表情淡然平静,像平静的护城河水,没有丝毫的惊喜或忧愁。这样的一对老人,令人感动。我远远地站着,注视着他们,也为他们所感动。
现实生活中,一切的过往不会再来,失去的已成为无法弥补的痛。我感动于这对相濡以沫的老人,他们虽然被岁月的刀痕磨砺切削,也许还经历过中年的坚强或圆润。但历经岁月的消蚀,心静如水、淡然相应的生活,已悄然于鬓角、额头、眉梢。秋阳透过树隙,枝槎,将散碎的阳光,挥洒在公园的石径和凉亭。坐在散碎的阳光里,听秋虫呢喃,看鸣禽飞掠,闻秋菊飘香,淡然的心境氤氲了老人的身心。
在杭州的西湖边,曾见一又老又丑的老太太。她气宇轩昂地坐在苏堤的连椅上,骄傲如高贵的女王。艳若桃花的装扮,让你真不敢相信她是一位满脸橘皮似的老妇人。纹丝不乱的发髻,银光闪闪的耳环,叮当作响的玉镯,勾描精细的唇红,纤尘不染的皮鞋,衬托着光滑如水的碎花旗袍,令人不得不承认,她的装束极其精致妖艳。我淡淡地笑了笑,一丝不易觉察的笑,却被老人看得清楚明白。老人问我:“我很丑吧?”我摇头。我知道我很虚伪。老人继续说:“觉得我很妖吧?卖弄吧?”老妇人没等我回答就继续说了,“其实,每个人都会从阳光灿烂到夕阳西下的。那时也许被人尊敬,也许被人讨嫌。无论怎样,首先要自己尊重自己,自己要瞧得起自己,自己要让自己活得洒脱,活出自我,这才是主要的。我不会因为自己老了,就活得病怏怏的,以为半截身子埋黄土了,然后自暴自弃,给别人带来无休止的麻烦……”
我惊讶于老妇人的心态,不由对她肃然起敬。也许因为时常深入简出的缘故,反而觉得自己比这位老人的心态苍老了许多。再次打量老人,突然发现她很有气质,就连多皱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慈祥。阳光从湖面反射过来,有光晕在老人的身上晃荡,如流动的水银。我向老人虔敬地告别,从苏堤穿过,仿佛穿过一条金光大道。阳光倾泻而来,清风徐徐而来,夹带着曲苑风菏的淡香,蓄满我的周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