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谧之美
杨玉环之所以勾魂摄魄,于唐氏父子而言,恐怕不在于其资质丰艳,也许是她“回头一笑百媚生”的媚态,也许是她的“温泉水滑洗凝脂”的动感。被誉为“闭月羞花之貌、沉鱼落雁之容”的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,“沉鱼”就是她浣纱之时所展现出来的美。农家女之美,是在采摘荇菜中被《诗经》写进了文学;琵琶女之美,是在乐声中被白居易炒作得沸沸扬扬。
美的容颜经过神态或者动作或者声音的包装加工,而变成了一种有力量的美,它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一次次挑战男人们的道德底线,又毫无争议地在女人们面前竖起了标本式的高度。即使她们去了,她们的美也永垂不朽!
但,还有一种美,仅仅一副表情,不着一个动作,不言不语就可以把你击倒!
汾阳杏花村镇上庙村的太符观寺庙里的后土圣母们,就是这样的一种美!
后土,乃母系社会最高的女性君王。而土者,地也,地即母,二者都是繁衍后代的。
我不信教,也不念佛,更不崇拜哪位神哪位仙。但我却喜欢寺庙,一种静谧的气场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朦胧而神秘,这种与喧嚣对立的静谧会把你与尘世隔开,而无以言状的神秘又会让你有身在神话中的错觉,神话给人带来的是妙不可言的感觉,而这种感觉更高于生活、接近理想。
后土圣母们就坐在太符观的东配殿里,据说自金代就这样坐了,到今天也是一个姿势地坐着,以后还会是这样。八位后土圣母坐在静谧里,坐在时光里,在无数人的仰望中,把自己坐成一种美、坐成一种高度,坐成一种象征。
泥塑的魅力是无穷的,它可以把不成形的泥随意雕、随意捏,雕塑家们的理想在泥土的凝固中释放,这种把想象融进动作的成型更接近“栩栩如生”。如果他们手中是圣洁的女人的话,就会变成一种理想中的美,而一切理想化了的美比现实的美更美!圣母们的美在那个久远的年代,在一群泥匠工或者雕塑家的手中绽放!
她们体态丰腴、衣着华丽、仪态端庄地坐着,不媚不俗、高贵典雅,既有牡丹的丰满,又有荷花的圣洁。有杨贵妃的丰满,却少了她的妖娆。母仪天下的风范更需要的是一种静谧和慈祥,稳重和含蓄。她们饱满的脸上,没有一条褶子,但却笼罩着一层岁月的风尘,这些风尘透露着她们的年龄。她们的眼睛目视前方,在用慈祥铺设一条通往尘世的路,这条路上总有着光亮在闪,闪动成普天之下众生的希望。而他们在一次次的仰望中、在一次次的三叩九拜里,逐渐竖起了一种高度,一种需要几代人顶礼膜拜的长久不衰的高度。
她们的衣饰,虽经时光的清洗变得陈旧,但依然保留着最初的底色,多种颜色或交互、或独立,即使是红,也并不会红得晃眼。看上去沉静而不艳俗、低调而不张扬,为她们增添了稳重和气质。她们都有一双“三寸金莲”般的小脚,都恰到好处地放在一个得体的位置。
是的,她们是得体的,尽管没有经过举手投足、一颦一笑的动态的验证,但仅仅只一眼,你就会有这样的体会。一个长相文静、满脸慈祥的女人是更配得上“得体”这个词语的。她们的这种得体是否为一代又一代的尘世女子做着无言的榜样?
站在她们的脚下,我以仰望的姿势靠近她们,但不能再靠近,她们在用一种气质和高贵制造一种距离,一种尘世之人难以逾越的距离,我觉得,如果我不管不顾地再靠近,对她们就是一种亵渎。
八位后土圣母在端庄沉稳、体态丰满上是一致的,但同中有异,比如衣服的颜色、头饰的造型。她们各自的职责也是不同的,有管婚姻的、有管接生的,有管哺乳的、有管幼教的、有管求学的等等,一直从生管到老。如果你人生的哪一个关卡出了问题,就求助于对应的哪一位圣母,她们会帮助你把人生的疙瘩解开。我是不相信这些的,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就是自己,自己求自己最保险!但人都有信仰的权利,实际无非就是求一个意念或者一份踏实罢了,人在无助时,往往希望抓住一棵稻草,即使知道它救不了命,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去做。
主管婚姻的后土圣母端坐于大殿的正中,正襟危坐,双手轻轻地交互着搭于大腿上,一件红花的斗篷顺着肩膀倾斜而下,衣服上的凹凸有致的花边和配饰让斗篷充满生机。一双绣花鞋被衣裙的下摆遮着,只留下尖尖的一角,让人产生诸多的联想。美的容颜如果经美的衣饰的衬托后会更美!她有着一种东西方融合后的美:高挺的西式鼻梁,微闭的樱桃小口。一双慈祥的眼睛里流出的都是普照尘世的光。她的眼神沉静着,似乎看到了尘世的风暴,似乎看到了跪拜在她脚下的信男善女的忧愁。你看不到她的沉思,看不到她的慌乱,但她就是一副千年不变的表情:目视着前方。
她在望什么呢?谁也不知道,但她的不言不语、她的沉静让人感到她成竹在胸,让跪拜求婚的男女感到踏实。她会微微地抬起手指,微微地启动朱唇,站在她身边的侍女就会拿来纸张和印泥,在纸张和印泥接触的一瞬间就铸就了一段美满的婚姻。做这一切的是侍女,属于她的是静谧。有时,气质和美丽是需要静谧做底色的。
在我看到西面的管哺乳的圣母时,我被一种天然的母性的暖包围了。她身体略微倾斜地坐在一张椅子里,衣服半开着,露出性感饱满馒头状的乳,但我想,即使是男性也不会生发出欲望,因为有一种伟大的母性会形成一堵墙把欲望挡在心里。她手里抱着一个裸体的婴儿,正含着她的乳头。而她的朱唇微微地张着,仿佛在哄着怀中的婴儿,可是她眼睛依然目视着前方,眼里依然蓄满了慈祥。
几乎所有的圣母都目视前方,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,但是,她们一定望见了什么,或者是尘世里有让她们不能放心的事情,或者她们企图用一种千百年不变的远视来普渡众生。沉静的外表下,我仿佛看到 了她们灵魂深处的悸动——把爱尽可能地洒向尘世,洒向人们的心中。
她们的身后或者是反应天宫生活的壁画、或者是她们出巡尘世的悬塑,而在墙壁的一角停放着两顶轿子,据说是她们出巡尘世的代步工具。那些充满动感和生活气息的画面,会让我的想象插上翅膀,其精湛的技艺也会让我的眼睛睁大。但是,她们不会,她们沉静,沉静如阳光下的湖水或者深潭。
后土圣母们静坐着,沉默着,但她们在用她们的慈祥、在用她们的眼神、在用她们的美与尘世之人交流着。她们听着,静静地,无论是求诉、无论是冤屈、无论是哭、无论是笑,她们都张开母仪天下的胸怀接纳。即便她们不能一一帮着他们完成心愿,但她们会是一种力量、会是一种信仰,会是一种心灵的安慰和鼓励!对于她们的作用,她们也许比世人更为清楚。
她们的让世人仰视的高贵和宽广的胸怀是在沉静中得以拔高的!她们的美是挂在高处的,需要一代代人的供奉和敬仰。凡间的美是能让人触摸的,而她们的美只能用眼睛、用心去触摸,她们的美不属于凡间。
我来和她们见面是不同于其他的信男善女的。他们为他们自己而来,我则是为圣母们的美而来;我们都叩拜,她们用动作用虔诚,而我则用眼睛用欣赏。圣母们在我们心里都有着被仰望的高度,但是,他们的高度在于作用,而我的高度则在于美:静谧的美、慈祥的美、艺术的美!
我对美的概念在遇到她们后又增加了外延:静谧也是一种美,一种用语言难以描述的美!
静谧的美和静谧一样强大!